2013年2月23日 星期六

香港女孩的驕傲

香港女孩的驕傲

雲端裏掉下了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我們香港人應該看不見,因為它被尼泊爾七八千米的雪山包圍,屬於「未來」,叫做「未來之村」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香港女孩,獨自以夢般的理想,一手興建 

 這間雲端的小屋子,已開始為數百窮困的尼泊爾山區居民提供服務,逾百名學童可以免費使用這裏的圖書室,在這裏免費學習英文,而負責義務教小朋友的,則是來自香港或其他地方的義工訪客,他們可能捐一點錢,或者負責為小朋友帶一些物資上山……

 沒有政府註冊的金漆招牌、沒有善款扣稅優惠,也沒有大型廣告宣傳﹔有的只是一堆分明的收支帳目,有的只是這個香港女孩一力擔承的嚇人「零行政費」,有的只是朋友的「信得過你」,以及陌生訪客結束探訪後的真誠感動。

記者要起行了,要把一個關於雲端小屋的故事,用心記錄下來。

 未來之村
 一個香港人難以想像的夢想
 經過連轉機差不多十小時的機程,來到加德滿都……
 經過四小時的不能稱為舒適的車程……
再經過兩小時擔心會隨時掉下懸崖的極其顛簸車程…… 

 然後,半小時上山加兩小時下山的路程,我們終於到達了在香港網頁上見過的「未來之村」了。


 尼泊爾某一山區某一條村落的某一個小區,你沒有興趣知道的一條小村。

 問題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香港女孩子,怎麼會住在這裏差不多兩年﹖她又怎能用幾乎一人之力號召其他香港人終於建成這一間彷彿從雲端裏掉下來的屋子呢﹖

 沒有電、沒有車、沒有自來水、當然更沒有馬桶、沒有阿媽靚湯、沒有叉燒飯、沒有賺人熱淚的韓國電視連續劇、沒有手提電話、沒有按摩椅、沒有新樓盤開賣、沒有新股上市……我誠懇的告訴你,城市人是不會喜歡住在這裏的。

 可是,第二天清晨五點,我推開「未來之村」(一間外包石頭和泥,內以木材支撐的兩層小屋)房間的大門,門發出「牙」一聲怪叫之後,我不由得看得呆了。

 暗沉的天空遍佈繁星,暗紅色的火星還在閃耀,映對面嫵媚至極的雪山,太陽正從地底爬升,因為群山包圍,身在一千多米,我無法確定太陽在哪裏,但右手邊象徵智慧之神的聖山已經鑲了一道金色的第一線陽光。「這裏是人住的嗎﹖」我自問。而偏偏我知道,除了我這個訪客,這裏至少居住了六百名每天與奇景相對的村民。

 雪山頂部漸次清晰,底部被雲層籠罩,俯身鳥瞰,原來我們已經身在雲上。

我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我在這裏看的景象,一萬年前、五千年前、一千年前以至二百年前,跟現在也沒什麼差別。古人生活跟我們相差太遠,但看到的這一幕,幾千年以至幾萬年也不曾變動。

 在壯麗神聖的鬼斧神工景象之下,人才能學會一點點謙卑。雞鳴、狗吠、孩童哭鬧從四面八方斷斷續續傳來,遠處天邊有一兩戶人家點起了照明用的燭火,猶如隨意撒落的星光。如果回港後,有誰告訴我雲中生活不好,他要住「凱旋門」「君臨天下」,我會盡量不報以嘲笑。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看見小屋 驚天地寬
 這就是我對「未來之村」的第一印象。

 然後,三小時後,我看到雲漸消散,雲底下原來住農家,梯田泛金光。小孩子起得早,五六點已經打滾永遠不會碰爛的身軀,骨碌骨碌的「滾」到了「未來之村」,靦腆但又像看熱鬧般時而大膽、時而羞怯的注視我們這些從城市來的凡夫俗子。這些內心潛伏熱情且怯生生的孩子,有明亮圓大的眼睛,看來就是雲造的。滿身塵俗氣的城市人,卻是用泥造的。

 在雲端小屋的數天,我仍然被香港的事務纏擾,一晚我發夢自己在香港一歲半大的女兒因吃了青豆而全身變成了青色,一嚇而醒,差不多天亮,趕忙穿上羽絨再躲進兩張毛氈裏睡。後來我知道住我樓下的Dambar先生只有一張毛氈,捱不到天亮就凍醒了,五點鐘跑了去鄰家生火取暖,而且好像還唱歌。

 回到香港,隔了數天,又上了比香港更香港的深圳一趟,之後大病了一場。

 我的靈魂反而好像還停留在那個遙遠的山上。孩童的笑臉、小羊叫聲,以及如輪船機房的「隆隆」爐火煮食聲,成了我夢裏的甜蜜回憶。

 我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去過那裏﹖還是我在發夢﹖」

我一個人躲在小屋看別人寫下的「留言簿」,不由得深深感動。林黎明,這間屋的發起人兼夢想者,她完成了一個別人難以想像的夢想,這是一個你愈細想愈覺得驚奇的事情,就好像一架鐵造的飛機明明起飛了,你仍然奇怪她的真實性。

 我似乎可以肯定這一切是真的——只是因為我後來明確知道她有一個豐銀行的戶口號碼,那是用來收集捐款的。登臨出世界,隱處惟孤雲。林黎明說「未來之村」永遠是她休養透氣的地方,當她在尼泊爾遇到惡劣的境況時,白雲深處的小屋,彷彿成了她的「精神避難所」。

 也許過了二十年,一些探訪者也會跟我一樣,為自己曾踏足這樣一片精神淨土而奇怪,而慶幸,甚而懷疑﹕「究竟此方彼方,誰才是真實的世界﹖」

她卻從來沒有想過死亡。

 因為要進行一篇沒有很多人做的尼泊爾平地居民風俗的論文,因為自發在課餘時間在尼泊爾山區嘗試「一手一腳」籌款成立一間落在雲端的山區圖書館,她在沒電力供應沒自來水供應的尼泊爾彼方,度過了兩年青春歲月。沒有怨,也無悔。

 正攻讀人類學博士
 這樣一個堅強的女孩子,原本有幾乎所有香港女孩的正常成長足,在中文中學唸書,讀書成績中上,喜歡繪畫,喜歡地理,參加過女童軍,一直以來,似乎從來沒有過很出軌的、令父母同學震驚的作為,後來順利考上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畢業後做《成報》記者,專做環保與勞工新聞,三年後,算是見過世面,她決心找回自己的理想,一種既關懷大自然又關懷人文生活的工作。

 林黎明辭職赴澳洲修讀環境學碩士,一年半後完成環境學碩士學位,她馬不停蹄,繼續修讀人類學博士學位。

 一年後,林黎明與另一女孩首次踏足尼泊爾,走上了三千多米的高山,一次她經過一條當地村莊,由於附近的旅遊區已開發了十年,她問當地人﹕「這裏旅遊業這麼發達,你們生活是不是改善了﹖」答案出乎意料﹕「沒有,與十年前一模一樣。」她很震驚,接下功夫研究環保、旅遊與當地民生的相關問題,結果發現旅遊開發區或保護區,雖然專家說長遠對當地人民生活有利,但實際情況是,真正受益的往往是一些大型發展商或者財雄勢大的相關公司,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保育旅遊政策是幫到一些人,但不是窮人,而是當地已經有錢的人。

 省吃省用 實現夢想
 事隔一年,她以進行田野考察名義再赴尼泊爾,認識了當地資深帶團人Dambar,那時林黎明的挑夫是第一次幹,沿途背幾個人的背囊裝備,面色轉白,眼看就捱不下去了,但負責聘請挑夫的那導遊卻愛理不理,反而路過的Dambar,仗義相助,素不相識,卻主動陪那名青年去看醫生。

 林黎明與Dambar結成知己,兩人相約一同到當地氣候環境極惡劣的平地地方考察, Dambar成了林黎明的義務翻譯兼研究助理。一向關心尼泊爾前途的Dambar說﹕「我也想看看尼泊爾其他地方。」林黎明說﹕「我也想探訪你家鄉啊﹗」

 於是,林黎明第一次來到各棟志(Katunge)村,那就是Dambar的老家了,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喜歡。「我特別喜歡一早醒來,看這片稻田。」說指向身後的地方﹕「這裏是陽光最早照到的地方。」在這裏她逗留了一個多月,好像成了村民的家庭成員一樣。「這裏的孩子無憂無慮,他們甚至不知道『比賽』是一種怎樣的概念……好像只知道朝你傻笑。」

之後林黎明領澳洲大學發的研究經費,本來可乘內陸機往返,入住附近旅館,但她寧願長途步行,寧願在當地民居借宿,將省下來的金錢,資助成立「未來之村」﹔同一時間,她不得不忍受尼泊爾平地地區窮兇極惡的環境,當地窮人的生活條件比山區更差,炎熱的夏天更成疾病溫,連當地人也會熱死,林黎明卻「偏向虎山行」。

 無懼直斥毛派首領
 林黎明看來一點也不怕死,一次當她被荷槍實彈的毛派游擊隊拉去見地區首領問話時,中年首領脫下外套露出一身避彈衣,她不擔心自己安全,卻只擔心會牽累同行的Dambar。首領用英語問她﹕「你對我們毛派有什麼印象﹖你覺得我們是恐怖分子嗎﹖」林黎明記起之前Dambar被人圍毆的情形,竟然直截了當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恐怖分子,但是,如果不分是非、不清楚事情就打人的,就是恐怖分子了﹗」Dambar也向毛派首領說﹕「你要管好你的手下啊。」

 倒是首領一臉歉意,他解釋毛派的革命原因,又解釋毛派處事為什麼要多加提防。最後首領知道林黎明此行是要幫當地窮人,他送行時居然大方地說﹕「隨時歡迎你們來﹗」見完領袖,出了屋子,回頭一看,屋子外一名婦女還在洗米,如同正常民居,一點異樣也沒有。

 林黎明說,平地地區其實比山區更富饒,農作物產量更可觀,可是,平地原居民的地都被人收買了,變成無地居民,貧富懸殊,很多窮人養成酗酒惡習。由於祖先給人家用極低的價錢騙去了所有土地,新一代早就學會不再相信任何人,與山區純樸的民風大異。

 她也有害怕的事嗎﹖
 採訪期間,其實最令記者震動的,不是林黎明的不怕死,而是她的害怕。她一天晚上跟記者說,在平地受到的待遇與山區大大不同,山區居民自己不夠用,都給你最好的,但平地則事事以錢掛帥。她試過投宿,卻要睡在地下一層的地板,她一點不介意睡在地上,但是她很怕老鼠。她一臉認真的告訴記者﹕「以前老人家說,老鼠會咬掉你的耳朵啊﹗嘩,是耳朵啊﹗」雖然她不怕死,但很怕失去了耳朵。

 記者這時才突然醒覺,坐在記者前面這個露出害怕表情的女孩子,是多麼了不起。

 她一個人摃下了那麼多的事情,一個五呎不足、體重只有四十公斤的女孩子要背三十五公斤的物資上山四小時,她腹瀉、受細菌感染,捱盡煎熬,但她總是希望給訪客最好的待遇。她說這是她從山區居民學到的文化。

 後來記者回到香港,找到四個月前到過「未來之村」的香港一批大學生,其中一個人說,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一直令人覺得很頑強的Christie(林黎明)突然當眾哭了起來。一眾香港來的義工都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應怎樣開口,其中一個終於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啊﹖」林黎明哭說﹕「我胃痛,痛得很厲害啊﹗」其他人大概還為此紓了一口氣。 

不知為何,我事後聽到,轉述者和我一樣,卻特別為這件小事情強烈地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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